ZT 夏末秋初

on 02/15/2013

按:很老很老的一篇文章了,刊登于1999年第12期的《家用电脑与游戏机》,记得当时编辑小语还写道这文章实在是和杂志形象不符,只是写得太好了,不忍割爱,只好发表了。
而在2002年12月的百期纪念上评选的创刊100期十大经典文章之首,便是这篇《夏末秋初》。
而久久的,还是偶尔会回忆起这篇文字,有幸再遇上,就只能转贴保存。作者,只在老去的江湖里留下一个名字,却无从寻觅。

夏末秋初

by形象

我首先要说明的是: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句话本身就有矛盾,既然是故事,又何谓真实呢?但终究是真实,至少对于故事而言。
真实这东西,几乎是不存在的。长期以来,我一直是非常典型的怀疑论者。不过活得还算自在,因为我并非怀疑一切,而只是认为一切均可以被怀疑。“怀疑一切”和“认为一切均可以被怀疑”从表面上来是一码事,但其中若干细微的差别,非外人能够一一体会。
我在这里强调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难免有些自讨没趣的意味在里面,但我还是要说明(叫做声明也可以),而且不只说一次。因为相信与否是别人的事,可至少我有言在先,指出了问题的严重性,以免事后有人给我制造麻烦。
我是经常要写些故事的(写不写是一回事,有没有人看又是另一回事),这些故事大多乱七八糟、颠三倒四,令不幸的读者更加不幸,且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虚构。试问现实生活中,如何能有龙与地下城之类的玩意儿呢?起码我就从未见过,但是我的那些故事是离不开龙与地下城的。
就在我因努力捏造牵强的出人意料的情节徘徊在神经衰弱的危险边缘时,有位网友发电子邮件建议我写些真实的东西,她自以为善意地对我指出:说假话和骗人根本就是一回事。
她还建议我去读读尼采所著的《悲剧的诞生》,以免犯类似的错误。
其实那本书我早在中学时代就仔细阅读过了,读完后在阳台上将该书连同写给一个女孩的信烧了个精光。残余的烟味长时间缭绕不散,导致担心发生火灾的邻居冲下来用力敲我的大门,当时若我再迟几秒钟开门的话,他指不定会将门一脚踹开。
最早知道有尼采这号人物,是从鲁迅的文章里。后来才发现鲁迅原本并不讨厌尼采,甚至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儿佩服他,至于为何非要在文章里骂他不可,我想是风格使然。
这和不满于现状的小青年偏要写出通篇都是龙与地下城的文章,是一个道理。
出现此种情况的根本缘由,却要追溯至我的童年。准确地说,是小学的一年级,当时我为了博得小伙伴们的敬佩,冒然从一堵围墙上走过,结果几乎摔死。幸得医生使用特殊的刀剪将我的腹部剖开,割去一个重要的造血器官,我方能苟活至今。
住院的那段生活我不无怀念,这也没有什么奇怪。什么都有人照顾,可以从早到晚地读着小说的生活,谁又能够不怀念呢?因此一对人说起那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沾沾自喜起来。然而就算是那般算不上奢望的生活也终于成为了奢望,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就多少对毫无人性可言的成长感到有些不大了然。
虽然医生一再保证我的头部没有受到任何的损坏,但我却不怎么相信,因为若头部没有任何损坏,就不该在十余年后写出上述的文字来。
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在我大学三年级的暑假就要结束期间,准确地说是在一九九九年八月二十七日的深夜十一点左右。由此便可得知故事的真实,若非真实,如何能有这般准确的时间?
我刚从一个夜间洋溢着资本主义腐朽气息的沿海都市回到学校所在地不久。一般说来,我会提前几天到校,而这一习惯的养成,无非是在不懂事的年纪里补考多次的缘故。
食堂自然是未开门的,廉价的饭馆也因绝大多数主顾未负着沉重的背包行色匆匆地赶来而挂出“休业”的牌子。对于这样的安排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所谓习惯,就是指面对某种境遇能够泰然处之的能力。
好在有一家面馆仍旧冒着烈日敞开大门卖着还算能够下咽的面条,我便靠每天八两牛肉面维持着生命系统的运作。
严格地说,我已经算是大四的学生了,正处在未老先衰,打算明年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去把卖身契签了的彷徨境地。同寝室有个仍旧不得不补考的家伙,复习以外的时间就花在报刊杂志中寻找关于住房的广告,不论是平房、楼房、洋房还是某某花园,某某某小区,凡是这一类广告,他都一一剪下,精心压平后藏在枕头下面。
对于别人的爱好我向来是不加干涉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并不只是适用于国与国关系。可我想不通的是,何苦非要在美女裸照的关键部位上剪个大洞。虽说要怪也只能怪美女背面那两层楼带游泳池的别墅,且即使剪去了,也没有伤及我分毫,我仍可坚持自己的原则,但偶尔一想及此事便总觉不妥。至于到底有何不妥,恐怕只有弗洛伊德的那些徒子徒孙才弄得明白。
写这个故事并非什么愉快的经历,原因是暗恋过的女孩老是来打搅我。我就不明白,现在又不是睡不着的深夜或被恶梦惊醒后再也无法入睡的凌晨,怎会让她的脸随意地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呢?
看来人生在世,不明白的事真是太多了。由此又得出一个结论,需要读的书也是同样的多。可话又说回来,谁又要我去明白什么呢?我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么?
于是不明白之事,凭空又多了一件。
原本以为自己从小学到中学暗恋过不少女孩,直到高中二年级才终于发现以前那些都不算暗恋,这一次才是真真正正地地道道的暗恋。但以往那些,又算什么呢?我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坦率地说,我现在连暗恋到底是个什么名堂也完全不想知道,不知道是最好。
高中很快就毕业了,我莫名其妙地被保送到了现在的学校,女孩则去了某地的医学院。我现在突然好奇,像她那样的人,为何会选择去什么医学院学什么儿科?可惜答案是永远无法知道了。就好像我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学什么电脑一样,是没有什么解释可言的。
现在想来,我和那女孩虽未发生过什么,却到底还算是朋友,大一的时候她还给我寄来一张圣诞卡,同她送给我所有的圣诞卡一样,带有至今令我无法释怀的特殊香味。随圣诞卡寄来的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她和一具完整无缺的人类骨骼站在一起,那骷髅的嘴里,煞有其事地衔着半截点燃的香烟。香烟自然是别人塞进去的,说不定就是为她照相之人。
我就闹不明白,为何她站在骷髅身边,会笑得如此开心。我常常在想,若她身边所站之人是我又如何,但又想到我既非骷髅,又不可能吸烟,恐怕是没有机会了,也果然如此。
现在我已大抵将背景交代清楚,当然只是对我而言的清楚,至于读者到底清不清楚,我是不得而知。我想还是清楚的,否则就不如停止阅读,到阳台上去做俯卧撑,那比看什么真实的故事可有趣多了。
那天晚上,我和当时唯一的室友,就是前面提到的仁兄,大吵了一架。原因不说也罢,无非是关于房产广告或美女裸照之类的根本拿不上桌面的小事。其间我们相互表露出对对方前所未有的了解,他没有放过我北宋末年的先祖父,我自然也不会忘记关心一下他那莫须有的糖尿病。
“觉得有意思么?这样?”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不觉得有意思,不过明天之前,不想再看见你。”
他说出这等连带三个“不”字的狠话来的时候,正是入夜后的9点24分。
然后,他指着寝室的不用钥匙都能打开的门补充道:“那里有一扇门你看见没有?”
我非常清楚对于不得不补考的没落大学生,还是尽量不要招惹为妙。
走在四通八达的街上,微风吹来,除清爽外再无其它词汇能够形容,只是这周围的灯光,对于游荡的21岁男子来说,未免过于晃眼。在我眼中,伴随着人群的流失,晃眼的灯光渐渐汇集成一种感觉,那就是分崩离析。
我就在这分崩离析的晃眼灯光中一直散步到10点半,方才明白所谓散步,原来也可针对时间而言。既可以说“一直散步到录像厅门口”,也可以说“一直散步到10点半”。这一认知性的发现使我一时兴起,几乎打算索性就去录像厅里睡上一觉。
录像厅门口的招牌上写着“爱猫扑,爱生活经典恐怖片:《午夜凶铃》”如此的字样,下面还有四字的注解“通宵播放”。
我站在录像亭门口,和眼神诡异的卖票人员对视了一分钟,终究还是决定不进去的好。“经典”这词固然对我有几分吸引力,但“恐怖”配合“通宵播放”这样的字眼,是比片子本身更能令人心惊肉跳的存在。
于是我继续前行,并在10点40分走进了一家电子游戏室,也就是俗称“街机厅”的地方。
走进这个地方之前,我对时间还是有着相当的把握,这从我前面的叙述中可明显看出。归咎原因,是由于我走动期间不时看表,看表的原因就很难说了,也许是为了回避面目狰狞之人的视线,也许是听多了不堪忍受的课程落下的病根。至于心怀恶意之人硬要攻击说我是为了顺势鉴赏一下女孩的长腿,那可就有些冤枉我了,因为“顺势”或“瞟一眼”之类的鉴赏方式我向来是不屑的,要鉴赏我必然配合头部的转动,光明正大地进行。那种偷窥式的鉴赏一来让人感觉贼眉鼠眼,甚是不雅;二来也很难使得被鉴赏的对象产生成就感。
想来也颇为神奇,超短裙这种东西,说到底不过是一块平平无奇的布料,何以一穿到长腿女孩的身上,就立即成为“光彩招人”之物了呢?
可看来看去再怎样也不过是两条长腿而已,即使白里透红,也未必与众不同。于是,在想明白这一点后,我这唯一的街头消遣,也被剥夺了。由此可见,清醒这种东西,是永远都不可能让人产生愉悦的感觉的。我的幻想故事里的女主角们,大多性格古怪且美艳惊人,往往还具有将男主角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能力。至于是否能和男主角发展出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恋情,我倒没有细想,因为故事还未发展到“后来”这种地步的时候,我就已经头昏脑胀,不堪重负,草草收尾了事。
也许正因为于此,我是越来越不喜欢看关于男人和女人相遇的文字,但男人和女人的相遇却是规律,就拿我自己为例,也是如此。我每天注定要与无数女子擦肩而过,而我又正好是个男人。所谓必然性,便是指的这么一回事。
当我走进那家电子游戏室的时候,本文的女主角正坐在的一台游戏机前,操纵着一个独眼的使用双刀的中年男人挨个砍杀着酒鬼、怪物、美女、俊男、流氓、变态以及其它。
我不知道如此空旷的游戏室里唯有买游戏机币的老板、她和我三人而已,这算不算是一种邂逅,但总而言之我就这样和故事的女主角相遇了,配角自然就是被艰辛的生活折磨得在一堆铜币前张着大嘴似睡非睡的老板。
其实怎么遇见的并不重要,关键是遇见了这一结果,因此写不写相遇的过程都无关紧要,但事后我细细回想,竟发现我和她之间除了相遇之外再无其它可言。
这既是我之悲哀,也是作为“真实的故事”的悲哀。
电子游戏室里出没的女孩少固然是少,但也不至于没有,其“干弟”电脑游戏室和所谓的网吧也有着同样的情况。总结我以往的经历,这些女性普遍都衣着时髦,性情均以开朗为基调,发出可怕笑声的概率与其游戏水平成反比,携带男友(或被男友携带)的可能性与其年龄成正比。请注意,前提是:总结我以往的经历。
我自牛仔裤的口袋里摸出夹于红色表皮的学生证内随我同行长达一月之久的两枚铜币,在一台规则是“见人就杀”的游戏机前坐了两分半钟,我所操控人物的生命血槽在这段时间里由绿到红再到没有,屏幕上那位代表“我”的肌肉发达得近乎畸形的彪形大汉鬼嚎一声,被乱枪扫死。
我望着屏幕上的倒计数发了会儿呆,接着用母语和另一个国家的语言各骂了游戏里与我并无任何深仇大恨的反面角色们一句,然后换去坐在了另一台游戏机前。
这是一个飞机射击类的游戏,闪动的荧屏上有着斗大的四个数字:1945。看上去此游戏甚是了得,要不怎会以如此平淡的四位数作为名称,进而让我联想到了曾被评为最佳科幻作品的《1984》。既然如此,我就没有丝毫犹豫地将手里仅有的一枚币投给了它。对于投币这一动作本身,我有着类似于病态的喜爱,原因是每次投币时都会产生还算不错的错觉,那就是似乎所有的累赘,都通过投币转嫁给了眼前的机器。
就在游戏机发出“当啷”一声,表示投币成功的时候,有人坐到了我旁边,跟着也投了币进去。我首先意识到的,是她身上的味道。淡淡的,混和着茶叶芬芳的茉莉花香。
对这迅速将我笼罩的香味我仍旧是无法免疫,于是我就想干脆拔腿走人算了。想是这么想,但我并没有这么做。人和动物的区别,说到底就在于人这种东西有时喜欢干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这香味的缘故,我所操纵的飞机,很快在大量出现的,似乎无穷无尽的敌机的交叉火力网中尽数化为乌有,而那个时候,她似乎正好是将武器的威力加至了最大。
“真是够逊。”她这么说了一句,声音有些沙哑,给人一种唱卡拉OK过量的印象。
若是几年前,我势必因不可侵犯的自尊而对她怀恨在心,而现在,我却能无动于衷。毕竟在我们这个年龄阶段,两极分化严重,自命清高的人和无自尊可言的人并存于世。
我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凝视屏幕,半分钟后,她又开始说话。
“怎么不玩了,再投币呀。”看来她是错误地认为我陪她继续玩这个游戏是理所当然的事。
“……”
“我请你,”她蓦然拍出两枚铜币,很有些虚张声势,“继续玩吧。”
我将一枚币捏在手里,觉得硬梆梆的,但终究是没有投进去。
于是她不再搭理我,开始彻底地专注于躲避、射击、射击、躲避。
这便是典型的高手,处于我这种既无恒心又无毅力的人难以抵达的水平线上。
她是如此投入,甚至恐怕连她身边坐着的人是死是活也不再关心,一但意识到这一点,我便开始打量起她来。
她穿着宽松的T 恤,浅棕色的短裤以下,是晒得完美的有着深色肌肤的长腿,总的来说,衣着像男孩子,不过却扎着一个在我看来有些怪异(并非不协调)的发型,很普通的略微有些高的马尾。她的眼睛被额前过长的一缕头发半遮半掩,只隐隐透出些许微光。眉头和大多独自出没于这种场合的女性一样,或多或少地带着阴晦之气。我基本算是个无神论者,因此对这阴晦之气的理解也只能是“她们心情不大好吧”这样而已,至于究竟是因为心情不好才来这里还是来了这里以后心情自然而然变得不好起来,我就无从知晓了。
总的来说,综合仔细观察的结果,还是让我有些气急败坏。至于为什么,我想与她身上的味道有关。说实话,我是觉得不管她穿什么衣裳或是留什么发型,都不应该抹那种香水。或许,那种香水在我看来永远不要再存在是最好。
“那个女孩漂亮吗?”
大二时,一次宿醉之后,醒来发现一位异性朋友躺在我身边,这样问道。
我是不知道她说的“那个女孩”是指的哪个女孩,或许是我酒后胡言乱言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也未可知。不过既然她说的是“那个女孩”,我想还是能勉强猜出她所指是谁。
但我在记忆的深处寻觅良久,却再找不到她的音容笑貌,能够找到的,唯有随风飘走的连衣裙。那是一件款式新颖的连衣裙,两肩修饰着淡紫色的肩带。
我不觉悲从中来,并毫无由来地对没有任何过错的异性朋友恶言相向。
那位异性朋友在4个月零7天后从她所住宿舍的四楼跳了下去,不幸的是,她没有死得成。我想她还是太天真了,居然以为跳到一丛长得那样茂盛的竹子上也能摔死。
得知消息的时候我正准备补考,不过我还是提了新鲜的水果去看她。我劝她想开些,不就是没有拿到奖学金么,既然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大不了豁出去了。反正是一边说了很多差不多类似的话,一边把自己提来的水果吃掉了大半。
她始终对我不理不睬,直到我留下一大堆果皮和果核,准备离开的时候,她才莫名其妙地痛哭起来。
“我也不想这样的。”她泣不成声地说道。
那一刻,我忽然确信无疑地认定暗恋过的女孩也许说过同样的话,只是被风声盖着,我没有听见罢了。现在回想她当时的唇形,想来也就是在说这么一句。
但不管怎样,我既不会可怜自己,同样也不会可怜他人。因为若不这样做的话的话,我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死。
认识暗恋的女孩的那一年,她17,我也正好17。
这不叫缘分的话,还能称之为什么呢?
然而这终究不是缘分,否则同年级便很难找出没有缘分的两人了。于是在我17岁那年,无端地对同为17岁的同窗们心怀怨恨。
我固执地认为世上唯有我与她是17,才算正常。
可见我小学的意外,确实令我的脑子遭受到了不可挽回的损坏。
就在我和她的关系单方面发展到我把她当成最要好的朋友时,我便不知深浅地邀请她同去电子游戏室,她当时只是笑了笑予以拒绝。第二天,我收到了对她而言措词算得上相当严厉的一封信。
“我命令你不要让我看到你再去游戏室!”信中她这样写道。
回信中我用了7页半的优质信纸对她作出了道歉和承诺,不过我并没有坚持做到,首先是因为那些道歉和承诺本身就根本算是屈打成招的东西,其次是由于我以为凭她这方面的阅历,是不大可能发现我到底有没有再去的。
想来她还是发现了,若没有发现的话,便无法解释她为何会将我送她的生日礼物自三楼扔了下去。
事后她跑来找我道歉的时候,我又偏偏还未进化到能将女孩的一时冲动自欺性地认为是对自己的重视的地步。
那个时候,我产生了一种影响深远的想法,那就是女孩这种东西,说到底实在没什么意思。
我想,对她来说,我已然是无药可救了。换而言之,这样方才是最好的剧本,因为我们既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所谓开始,自然也就不应有真正意义上的所谓结束。 “你觉得我看起来怎么样?”就在我忘记了移开视线,悄声没息地沉浸于往世的防腐溶液中时,她毫无任何征兆地冒然问道,几乎吓了我一跳。
不过她的视线,理应是从未离开过屏幕的,何以知道我看了什么呢?莫非这就是所谓的敏感?
我也不深究,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你看起来……倒挺结实的。”
她笑的时候,眉头的阴晦之气于转瞬之间消失,我注意到她有着小小的虎牙。
“八百米跑得过冠军,我。”她先是夸夸其谈(天知道她那是个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的什么冠军),接着又不负责任地评价道,“你根本就不会夸女孩嘛。”
“那你说该怎么说?”我有点儿不高兴。
“像‘身材很好’这类的话总该会说吧。”
“要是那样的话也还是会说一点儿,可那样的话谁都会说,而且,难道你真的希望我这么说?”我当时就想,这个女孩说话还真是独特,居然有着条理性的幼稚。
“想成为与众不同的人?”她迅速地用手指抹去了鼻尖上沁出的汗珠,两眼仍死死盯着屏幕,手上的动作也从未停止过。
“也许想过。”我思考了一下,“但好像不是那块料。有时想表现一下吧,却总是出洋相,甚至还差点儿送了命。”
“……”
“很难理解?”
“不是,我在想你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的。”她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自己有些故弄玄虚,“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你不用去管它是什么意思,根本就是字词的胡乱组合。”
“你也不用介意,我也只是随口说说,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她拂了拂额前的头发,近乎模式化地笑了笑。
或许是因为她那种只会让人联想到动物园的笼子的笑法,我们两人都不再言语,而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正在进行着的游戏上面。这时正是一个高潮,屏幕上硕大无比的敌军总部多少有些暴力倾向地发射着使我肾上腺激素处于过量分泌中的子弹、导弹和激光束。
“……帮个忙可以吗?”将敌军总部轰成粉末后,她又说出了没头没脑的话,我开始怀疑她不与人谈话是不是就没有办法正常地进行游戏。
“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你应该说‘请讲’。”
“请讲。”
“替我拿一下烟,火机也在兜里。”
“这么麻烦,玩完了再吸不行么!”因为她的口气变得随便,我也被动地随口说道。
“现在就想吸,一时半会儿完不了的。”
我不打算再继续抗议,此时这个任性的少女在我眼中已经多少带了点儿英雄主义的色彩。于是我以外科医生使用柳叶刀时的准确和镇定从她短裤兜里拿出了烟盒,烟盒表面还带着她的体温。我抽出一根在手里点燃后,放进了她嘴里。
“你不来一根?”说话时,烟在她的嘴角微微颤抖,却不曾有掉下来的迹象。
“不吸烟的。”
“是不是又有什么原因呢?”
“五岁时试过一次,被呛得不行。”
“五岁!”她居然流露出那么一点儿佩服。
“主要是因为好奇。”我谦虚地说。
“那酒也是不喝的咯。”
“基本上是这样。”
“‘基本上是这样’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可以适当喝少许。”
“一杯就脸红?”
“半杯。”
“白酒?”
“啤酒。”
“哈哈哈,”她笑得有些放肆,我就知道有些人是得寸进尺的,“有机会我一定要请你喝酒。”
我不明白自己是出于何种心理非要在这样的地方和这样的女孩进行这样的对话。
“喂,你到底是做什么的?”轰掉下一个更为凶残的敌军总部后,她到底还是问到了这个问题。
“大学四年级的学生。”我尽量客观地说这个词。
“学的什么?”
“计算机。”
“可有兴趣?”
“说兴趣也没有多少,游戏倒是玩得不少。”
“有喜欢的女孩吗?”
“如果你指的是广义的暗恋的话,那也不算少,从幼儿园到高中,大概也就七个左右。”
“本事不小嘛。大学呢?”
“大学里失误也许有过几次,但暗恋却不曾有了。”
“……”在听到第二次听到暗恋这个词后,她的脸色和第二次说出这个词的我的脸色只怕一样,都已变得不能称之为好。
“你呢?”我认为她之所以千方百计要将话题牵扯到情感方面来,并非是由于她想了解我如何如何,而是因为她实在想与我讨论讨论她自身的问题,因此也就如她所愿地发问。
“最近认识一个男生挺不错的,本想好好交往,”她不易为人觉察地叹了口气,恐怕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可是被甩了。”
“甩了?为什么?”
“这个你得问他呀。也许是不愿和接过吻的女孩交往吧。”
“……莫名其妙。”我觉得有些好笑,居然有人“不愿和接过吻的女孩交往”,你说除了好笑外还能有什么反应。
“这样的事,本来就是莫名其妙。”
“说话很有条理嘛。”
“读过不少书呢,我。”
“也是学生?”
“像吗?”
“很难讲,看相这方面我不擅长。”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也只能如此。
“我是学生,真的,只是不像你那样随身把学生证带着。”
“学的什么专业?”
“什么什么专业?”
“就是说你是哪个系或是哪个学院的。”我以为她是在装糊涂。
“……高三四班。”她作出好像有些痒的样子,揉了揉左边的耳朵,“你说该属于哪个系或是哪个学院呢?”
我并非什么教条主义者,甚至缺乏基本的是非观念,我从来都极端地认为人有权利选择任何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然而就在她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我骤然觉着我的世界观有点儿走样。我抽出她嘴里的烟头,扔出了门外,烟头飞入夜色之中,再也寻不着了。
“讨厌高中的女生吸烟?”她咧了咧嘴,不动声色。
“……想告诉你一件事,”我谨慎地选择着适当的字句,“从理论上来讲,什么样的女孩做出什么样的事我都不怎么在意,因为毕竟是别人的事,既然是别人的事,就不应该表现出过多的热情。但对有些事情的反应,我也不好控制,就和那些训练过的狗听见哨声就流口水是一个道理,其实也就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条件反射。”
“对,条件反射。明白就好。”
“你说话挺有逻辑的。”
“像你这样的也知道何谓逻辑么?那倒是有些意外。”我说的只不过是一种想法而已,但她的脸色却变得格外难看起来。
“把话说清楚,‘像我这样的’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有做出一把抓住我的领子这样的事,只是语调里凭空多出些冷酷来,叫人摸不着头脑。
“别太敏感……”
“你是不是想说,像我这样的还不如干脆死掉算了。”作为一个高中生,能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如此残酷的话,还真是少见。
“我没有恶意的。”
“这我知道。”
“……”她虽然说她知道,但我却明白她根本就是什么都不知道,若知道的话,何以气氛会变得如此糟糕呢?但就我个人而言,与人谈话时气氛变得糟糕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种情况下,我自有对成年人不太顶用的应对之法。
“我想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只是有些意外而已,因为我常常遇到的高中女生不是你这个样子。”
“那是什么样子?”她果然还是年轻,有着经不起诱惑的好奇心。
“我常常遇到的高中女生,她们一般背着颜色适中的双肩背书包,穿着干净整洁的校服,远远的就盯着我看……”她流露出属于正常反应的不以为然,“……等距离近到能够和我说话的时候,她们就会对我说……”
“说什么说什么?”她此时的一举一动在我眼中都开始真实地带上了幼稚这样的意味。
“‘叔叔,请问现在几点钟了?’”如果可以的话,这种算得上可怕的经历我压根儿就不想再提,“或是其它类似的可笑问题。”
“叔叔?!”她又笑得露出了虎牙,“凭什么?就凭你那几根没刮干净的胡子?”但不知为什么(或许是我的错觉也说不定),即使她笑起来,那眉头的阴晦之气似乎也不再随之消失了。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有气无力地说,并开始认为像这样的话她是不大可能听得懂的。
“……我想要问你一件事,Uncle 。”她说,“要是你回答得好,我就会很高兴。要是你回答得不好,我就会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恨你一辈子。”
“……问吧。”我若是没有自学过心理分析的高中男生,只怕被她这一番话吓出病来也说不定。
“你为什么一直坐在我旁边不走?”这句问话勾起了我对于那位自杀未遂的异性朋友的回忆,我和她第一次在学校的图书馆遇见时,她也是这样问过一句。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回答的,但想来当时必定是情绪极不稳定,因此作出了错误的回答。其实那个时候只要回答就根本是个错误,唯有什么也不回答迅速离开是非之地才是最好的问答方式。
“有各种原因吧,”我一边犹豫着,一边决定如实相告,“主要是因为你身上的味道。”
“什么味道?我身上只有汗味。”她显然没有明白我到底想说什么。
“读高中时,有个同年级的女生在平安夜送过我一张圣诞卡,卡片上的味道和你身上的味道很像。”我的脸扭曲了一瞬间,不过我没去理会,“淡淡的,混合着茶叶气息的茉莉花香。”
“是你喜欢的女孩么?”
“……最喜欢的。”我肯定地说,这是事实。
“还有什么理由让你呆在这儿呢?”
“出于对一同游戏者的礼貌吧,我通常会看到游戏结束。”我用手背揉了揉额头,如此平静地回答道。
“还有吗?”
我想了几秒钟,说:“没有了。”
的确是没有了,本来就没有。她的手依然平静地握着游戏机的摇杆,屏幕上,她的最后一艘战机也被击落了,曾辉煌无比的战机化为了耀眼的火花,溅起的光线在她脸上映照出近乎妖冶的色彩,使得她的脸颊看上去格外精致,像是某种魔幻的工艺品。
随之出现于屏幕的,是精准的倒计时。
十,九,八,七……
“不想再看见你。”她说。
六,五,四,三……
“说实话,我觉得你是个挺好相处的人。如果能够对你有所帮助的话,我倒很想推荐一本书给你,书名是……”
二,一……
“滚!讨厌!”
倒计时显示零,然后是“GAME OVER ”的字样。
我平生记得的快乐不多,迄今为止所记得的最快乐的事,莫过于曾暗恋的女孩含着笑意对我说出“讨厌”这两字。
但被流着眼泪的女孩这样说,却还是第一次。
我立于宿舍门口良久,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了又想,却觉得自己才是无比悲凉的存在,何以哭泣的竟是她呢?虽说她哭泣绝非为我(这我倒是可以肯定的),但既然当着我的面哭,也许并不希望我当即离开(我恰恰又这样做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也不能排除她仅仅只是一时禁不住流下泪来的可能,既然是禁不住,就应该和我关系不大才是。
“禁不住”这一推论,果然令我踏实许多。
是啊,作为已没有什么前途可言的大学应届毕业生,哪怕仅仅在意识上和高中女生纠缠不清,也并非什么明智之举。
走进漆黑得如同人的内心的寝室时方才发现手里有着异物,随手放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和衣躺下,并很快睡着。梦中室友死在我的上铺,脸部如同烂水果一般似在冷笑,即使这样,我无动于衷,继续沉入梦之深处。
一周以后就开学了,虽然日历上的秋天已至,但气温仍旧居高不下;笑起来比不笑时显得更傻的新生在校园内出没;室友仍旧一如既往地热衷于收集房产广告,并对股票和期货交易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这一切的一切均令得我有些恼羞成怒。
周五去超市采购周末用的方便食品,行至一家药店前时遇见了游戏机玩得很出色的女孩,她几乎让我认不出了,穿着雪白的校服和看来不薄的深色格子裙,与想必是同学的几位少女走在一起。
我习惯性地将左手抬起,用手背揉了揉额头,带着苦笑与她擦身而过。前方服装店的玻璃橱窗中反射出她的影像,看起来是如此的清晰而又遥远。
眼前流失的背景式人群不知何时已化为了仅有黑白两色的存在。
我一边默默无闻地在仅有黑白两色的人流中继续穿行,一边将实在无所适从的双手藏入了裤袋。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在裤袋中触到了一件冰冷的硬物。掏出一看,原来是黄铜制成的硬币,打磨得很是粗糙。这除了说明我一周未换牛仔裤外,什么也说明不了。
我自嘲地笑笑,用拇指将铜币弹向半空。
九月的阳光从高处洒下,将树叶的向阳面染成了金色,而同时透过眼睫毛产生的光晕更是令人目眩。铜币在阳光里翻滚着,似乎连阳光也跟着旋转起来。
我正要伸手去接住下落的铜币时,却被一双手蒙住了眼睛。
那是一双冰凉的小手,它那声音仍旧有几分沙哑的主人在我耳边轻声问道:“Uncle ,能告诉我现在几点钟了吗?”
铜币掉到地上,发出叮当的清脆声响。
我想我的心情不算太糟。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微笑。
毕竟,我才二十一岁,还远远没有到应该绝望的地步。对她而言,更是如此。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以后的事属于未来,我不得而知,即使知道,想必也不会再写。
我想指出的,无非是问题的严重性,除此之外再无其它。至于标题则是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过剩产物,为其伤脑筋是大可不必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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