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张爱玲的出走

on 10/4/2020

张爱玲的出走

by 芥末开门 2020

今天满眼都是张爱玲。
凑热闹聊几句。
过去除了张迷,大众对张骂和揶揄的多,因为没有福寿双全子孙满堂嘛,没有获得中国式的成功。
今年怎么一改口风,几乎是清一色夸起来,夸她跑得快。
张爱玲向来不关心政治,自称不看报,看报只看影讯,明星花边新闻,以及在各种启事、讣告中给小说角色找恰当的名字。
她对时局判断准确,完全是因为洞悉人性,而且是通过窄窗洞悉人性:家庭、男女关系。
凡是超出人性的口号、漂亮话,张爱玲都本能的选择不信。
上中学的时候,她在报纸上看到“不要问国家为你做了什么,要看你为国家做了什么”(此处指国民党!国民党!国民党!)
张当下就想:我日子还过得去,完全是因为碰巧投胎在官二代家。跟国家有什么关系。如果我碰巧生为捡煤核的街童,国家又能为我做什么?
后来又说:国家主义是二十世纪的普遍宗教,我不信教。
孙中山提出军政、训政、宪政三个阶段。
对此,张爱玲认为根本不可能实现。人怎么可能把手里的权力主动交出去?
一个年轻女孩子根据什么做出判断呢?
张说:看我爸和我后妈就知道了。家的统治者尚且如此,更何况国。
胡兰成兴致勃勃的讲汪伪政权的政治理想,张意兴索然,觉得不过是新瓶装旧酒,把过去文人士大夫理想中的桃花源又包装了一遍,陈旧且不现实。
胡的腔调,估计跟张家亲戚,各路遗老遗少差不多,张从小听她爹背古书,耳熟能详,这套东西忽悠不了她。
对于左派思想,张早就听过,也觉得不可能。她说,如果教育、医疗之类领域能实现公有化,各取所需,那当然好,但是,假如为了所谓理想、高远目标而交出自由,“势必久假而不归”,也就是要不回来了。
后来的发展尽在张的预测之中。
解放后张被叫去开文艺界的座谈会。张一向奇装异服,不管别人的眼光,更不管别人的评价。此时却敏感的找出一件最朴素的蓝布旗袍,套上一件白毛衣,到了会场一看,除她以外,所有人都穿中山装。尽管缩在最后一排,她依然是全场最触目的一个。
为了写小说里的场景,张参加了个旅游团去杭州西湖。行程中安排了一顿特色“螃蟹面”,张一向喜欢宽汤窄面,于是只喝干了面汤,面条原封不动的剩下。马上有人为之侧目,而张立即敏锐的意识到了这目光的审视意味。
张也曾去看过解放后的工艺展览,看到各种宣传式的作品,包括用彩线绣成的巨幅肖像,在张看来,像个腮部下垂的老太太。
其实在尘埃尚未落定之前,张就已经开始谋划出走,宅在家里把作品翻译成英文,盲目的往外投稿,希望能赤手空拳的打出一条路,走得更踏实。
可惜,她的作品,太不符合洋人想象中的东方风情。
一直没有得到回音。
到后来她申请回母校香港大学继续深造,才得以离开,毕竟她是当年的著名学霸,得过“老师从来没有给过”的高分。
当年张已经30出头,靠写作为生,早已无心上学,尽管前途茫茫,还是毅然决定走了再说。
她觉得这种魄力是受母亲影响,那个满世界流浪的“吉普赛人”,称自己就像海员的孩子,遇到问题就想出到海上。
张是个天生的个人主义者,真正的自由主义者,自带反权威功能。
她曾说很喜欢自己四岁时的照片,喜欢自己那时“怀疑一切”的眼神。
很小时家里请了老先生教古文,按着她对孔夫子像下跪磕头,她马上在心里起了反感:为什么要给画上的老头子磕头?
后来,在那一片热火朝天的气氛里,张马上发觉自己的怀疑和叛逆根本没有立足之地,和大环境冲突太甚,到了无法呼吸的程度,不走不行。
至于那些能走不走的,回来的,不是历史偶然,或者误判形势,而是发自内心的向往集体主义,相信大一统,崇拜强大的权力,迷醉于宏大叙事和秀肌肉式的审美。
走或留,说到底是价值观的不同。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没什么可委屈的。
张看人,极其透彻,且从来平视,没有仰视,这让她看得更真切。
惟一崇拜过的人是母亲,然而也并不盲目。
童年时母亲讲自己怎么怕被张的外婆骂,只有几岁的张马上反感:为什么要这样怕一个人?哪怕是自己的母亲?
后来,黄逸梵和张爱玲母女二人被迫共同生活,张十几岁就看穿了母亲的局限性,惟一的偶像破裂,从此眼光更加犀利。
战时,张的上海亲戚们常常议论,内地风气好,生活条件虽然艰苦但健康向上。她发现他们只管口嗨,却并不到内地去生活。这是大人的口是心非。
父亲和后母找冠冕堂皇的借口教训张爱玲,包括暴打、禁闭,张从来不信他们的教育,看穿他们不过是不想为她花钱,加上对张母的嫉恨。
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张几乎都可以敏锐的捕捉到其中暗含的真实意图,那些小动作、那些漂亮话背后的潜意识,逃不过张氏雷达的扫描解析。
这种“特异功能”反应在张的作品中,就是各种微妙准确的人性刻画。
张最擅长写反高潮。
就是人挣扎着生存、挣扎着向上爬时,暴露出来的无力、可笑、可悲和癫狂。
张的作品尖锐,但不刻薄。
因为她可以理解。

是人都脏”,她说。
当时国人的生活脏乱差,但张乐于在脏乱差之中发现有趣有生命力的东西,并且为之欣喜不已。
脏,是艺术家的灵感来源,也是艺术化的审美方式。
王朔也说过:幺蛾子都是垃圾堆里飞出来的,光滑洁净的铝坑一无所有,只有空虚。
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虱子。
她的作品,几乎始终围绕着这个主题,这个基调。
张的出身,可以算是所谓上流社会,但她从来不以此为傲,而是像个打入敌人内部的细作,细细描写遗老遗少、小姐太太们袍上的虱子。为此不受亲戚待见。
一个亲戚曾骂张爱玲,怎么不宣传宣传家里的好事,净挑尴尬事写?
可见张如果不走,会多么不合时宜。
张说她曾经喜欢过萧伯纳,但后来嫌他浅薄。但承认拜萧伯纳所赐,自己脑子里没有“圣牛”之类的东西。
也就是说,没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概念,一切都可以怀疑,可以讽刺,可以观察,可以否定。
张说有些事她暂时想不明白,宁愿先放在那里,而不是接受一个未来的既有判断。
这么一个人,要塞给她一个权威太难了。
张从小上教会学校,要听神父讲经,要做礼拜。
神父是洋人,一个学了一嘴苏州话,一个是地道的山东方言,张每次听布道,都“笑得眼泪直往肚子里流”。
天堂吸引不了张爱玲。
她觉得上了天堂还要听布道听永恒的福音太过无聊,在学校里听了这么多年还不够?
至于中国的地狱,张爱玲童年时就已经看透了,这像个山寨恐怖版的游乐园,一个项目一个项目的进行,也没什么想象力。
她的理想,是可以无穷无尽的投胎,一次又一次进入这杂乱无章、不尽如人意的生活,这里面有她的趣味在,当然,最好某一次投胎,她能成为一个年轻貌美有钱的人,虽然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因为太完美了,不会是真的。
这样一个作家,根系扎在土地最深层,恋恋红尘,百般趣味,竟然被解读成消极?!
大概在某些人眼里,描摹人性本来的样子不配叫积极,只有按照某种“正确”的意图塑造人物,宣传“正能量”,才叫积极吧?
至于张胡恋,基本相当于张爱玲空降艹粉。
胡是张的仰慕者,监狱里看到张的作品,惊为天人,又觉得爱玲这两个字过于女性化,也许是男性笔名,他决定出狱后就去拜访张,不管张是男是女,都一定要“把能发生的关系全都发生”!
张圈子很小,没谈过恋爱,突然有这么个铁粉送上门,而且那么崇拜她,颜值也不错尤其眼睛和侧脸,而且还是个文人,有共同语言,于是就纳了胡。
至于婚姻,张可有可无,她的爱情观,是不必有结果,不必到哪里去。
胡的文章非常做作,张喜欢他的时候说他学鲁迅学的非常像。不爱他之后看出他的文章有一种腔调,她不喜欢。
这方面张爱玲和顾城有点儿像,就是眼低手高,自己是一流天才,但看别人作品也不刻薄,虽然远不如自己,但还是多看可取之处。
至于胡的政治立场,在张看来只是个故事背景。
和人生趣味、儿女情长比起来,政治太短暂,太乏味了。
到美国之后,张与一美国编剧结合,此人是个左翼,仍然不合时宜。
张似乎从来不在乎时代大潮,常常逆潮流而动。
在民国穿清朝的大袍子。
在胜利游行那天逆着人流去探望战败隐匿的胡兰成。
那天她在公交车上遇到柯灵,柯灵用膝盖夹住她的腿调戏她,意思是“汉奸之妻人人可戏”。
她从他腿上尝到了老虎凳的气息。
在更大的胜利的人潮之中,张爱玲选择离开。
在广东与香港之间的界限,她和其他出走者拎着行李,在烈日下久久的等待。
这边穿着不合身军装的北方小战士看不过去,气愤愤的招呼他们:到这边来站着,这边有树荫。
出走者们一边客气的微笑,一边集体向另一边移动,生怕被拦回去。
张爱玲说,小时候母亲和姑姑从海外回来,给她讲国外的样子。
加拿大的路,路上没几个人,路两边的梧桐,整齐的房子。
她想,这样寂寞,怕是要发疯。
没想到她后来漂泊到了北美。倒是没有发疯,但是作品里华丽褪尽,剩下枝桠枯瘦的姿势。
作为一个人,张爱玲用出走维护了人身自由和创作自由。
作为一个艺术家,张爱玲是一颗被连根拔起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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